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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身契都在她手裏攥著,不怕兩人翻到天邊去,就不曾提防著會有今日。她素來恨不得把一個銅錢都掰作兩個花,除了挪用月錢外,連多年的積蓄也一並放出去生利錢了。旺兒夫婦交出的一疊券書,翻看之後粗略算來竟有幾十萬之資。

賈薔前世聽說這事時,這筆銀子早已沒了下落,如今親眼見了,也忍不住長籲了一口氣,笑道:“我素日裏知道嬸子是個能幹的,卻也未想到竟有這般手段。”

秦鐘在旁略作心算,已知幾十年的月錢攢起來都未必有這個數,不僅暗暗咋舌這位二奶奶不知道從賈府搬了多少家私,卻還未想到鳳姐在外有別的生財的門路。

他前生在商界中打拼,什麽不幹凈的手段都也領教過,各種灰色地帶不是沒有接觸過。然而他們家族歷經數代經營,縱是白手起家時有過非法所得也早被抹幹凈了,那樣的世家在現代文明下,也是從小註重對子女的教養,以及維護清白的名聲,故而到了秦鐘這一代都是正經規矩不過的生意人,難免對於這樣洗黑錢的行為心中不以為然,但說到底這是賈府的家務事,無他置喙的餘地。

鳳姐這點私房錢對於平常人家而言,已是難以想象的數目,但也並非是可以讓人富甲一方的身家,在這京都之地更是不夠顯山露水的。只是她一個婦道人家,既不懂運營之事,更何況原是她四處撈來的錢,須得藏著掖著的,也只能讓旺兒夫婦去尋可靠的下家將銀子放出去,打著利滾利生生不息的主意,到底利錢再厚,也是有限的。

然而若到了有門路與想法的人手裏,以這筆巨資作為本錢,起點與白手起家之人想必已是不可同日而語。於是賈薔很快也就忙碌了起來,在外時更是常與薛蟠等人廝混在一起。薛蟠這樣動不動就招呼下人打死人命的公子哥,秦鐘心中以為還是離得遠些比較好。賈薔卻說薛大哥著實爽快,但凡朋友有所請無有不出力的。秦鐘心中不敢茍同,想著那人頭上始終貼著殺人犯的標簽,然而世家子弟目無法紀者不知凡幾,他也知這樣的心思說出去恐怕也是無以為然者眾。

賈薔偶爾閑下來也不忘了與秦鐘喝酒吃茶,他們之間少了生意場上的勾心鬥角,又有一種再無第三人能明了的默契,故而賈薔在秦鐘面前往往收起了應付他人時的深沈心機,偶然也會說起些買賣的事,秦鐘聽了也會提出一些運營之策,都是賈薔從未想到過的,偏是回去越琢磨越像是如獲至寶,以至於到後來,他每遇到重大事務難以決斷,都會問問秦鐘的意思。

對秦鐘而言,經商如同是本能一般,對著賈薔也並沒有藏私。雖說是古今有別,但逐利之事,從根本而言其實差別也不大。他初來此地時,也動過經商的主意,後雖是打消了此念,但多年的職業素養,也使得他平日多看多留心了一些商機,眼下有此契機,他也不介意借機將心中的理念實驗一番。

賈薔自小就是心有城府之人,不過是沒有尋到一展所長的天地,如今竟是如魚得水,如有天助一般,不過幾年間身家已是令人咋舌,卻連幫了很多忙的薛蟠也只知九牛一毛,真正清楚根底的不過是秦鐘一人。

待到一切都上了正軌後,賈薔仍如同從前一般在寧榮二府從容出入,仿佛他還是那個依附寧府而生活的失怙少年。秦鐘從旁品度這人,雖有能力也不乏手腕,然而卻沒有狂熱逐利之心,反而倒像是在旁觀一場繁華、其人卻在局外一般。秦鐘未解他心中所想,卻記得船從姑蘇回京時,賈薔曾說過,但凡有變化的,他都樂見其成。

返京一年多後,從江南傳回消息,齡官與父母團聚,一家人返回故裏去了。

賈薔聽聞後,半晌默默無語,卻跑來拉著秦鐘去喝酒。酒喝到一半,他不知想起了什麽事,忽然落下淚來,卻又仰頭笑道:“蒼天憐見……”

秦鐘看著他,忍不住想問,若是喜歡那姑娘,為何不留在身邊,為她將一切安排妥當,卻從此相隔了天涯。

他心中想著,口中不覺已是問了出來。

賈薔自是聽到了,然而笑容苦澀,不知如何回答。

或許是前世記憶太過慘痛決絕,或許是重新開始之時他本能地認為遠離他,她才會有一世平安遂意。這一世從重逢起,他就忙於為她奔波籌謀安穩的生活,想來這一世心中竟是只惦記著償還與責任,無暇談及感情之事。

秦鐘也是因為陪著他喝酒,此時不免帶了幾分酒意,這才多言問起他人感情之事。這是在側旁看著他的神情,忽然心上有些悔意不知從何而起。模模糊糊間想要湊近些,似乎想要安慰下這個人,待到發現那人的臉近在咫尺時才忽的停了下來,撇過頭去想方才自己是想著做些什麽呢,然而腦子裏一片朦朧卻是什麽也想不起來了。

二十六、奇人逸士

黛玉自江南返京後的那個春天,探春提議姐妹們結了詩社,其後一年有餘也有多次聚會。寶玉聽聞後在家中心癢難耐,偏又進不得園子去,於是只好托人央求三妹妹把眾人的詩作謄寫一份出來給他一觀。

探春素來與他兄妹情厚,就將他所請之事問詢眾人,家中姐妹自幼與他和睦,也覺亦無不可,卻不曾想寶玉得到詩集後如獲至寶,每日放在手邊賞玩不說,還另抄錄了一份帶出去在一眾詩文朋友面前炫耀。

那些人讀過詩後無不驚奇,聽說是青春年少才貌雙全的女子所作,又是寶二爺的親戚姐妹,當下也就吹捧上了天。有些輕浮的還笑道,國公府的小姐確實不同凡俗,不似那些女子無才就是德的人家,生養出的女兒無味的很。諸如此類讚美之語說到後來就不似正經的好話,偏寶玉從小放誕不羈,竟也全然未覺不妥,只當作是旁人的誇讚艷羨之辭。

寶二爺聽了那些吹捧之詞,整個人都飄飄然的,走時連詩集也忘了收回。座中有幾人多了個心眼,琢磨著將詩集抄錄幾份傳播出去,一來風流才子們都願爭相目睹,二來說不定更投寶二爺所好。

正打著如意算盤,冷不防有人從旁將詩集抽走了。那人且驚且怒地擡頭,見是個眼生的俊逸青年,淡淡地看著詩集,面上喜怒難辨。

“明玕——”

被奪了詩集那人正待理論,一眼望見了後面那位一身華貴打扮的青年,一肚子火氣就是瞬間跑得無影無蹤,縮了頭躡手躡腳地跑了,生怕慢了一步就被那位難纏的主揪住一樣。

那貴族青年眼中卻無旁人,只是笑意盈盈地搖著折扇看著奪詩集的那人,

“江南一別已有數年,不想有今日重逢。明玕你是何時來的京都?”

秦鐘這天跟著紀昀赴會,到了地放眼一望,不是王孫公子就是文采出眾之輩,不免心中苦笑。果然方才開席,就有人提議詩文會友,並請紀昀出題且評判。

秦鐘眼見唯一能當槍手的友人,也被拉去當主考官了,於是也不作他想,只做好準備一會兒認罰多飲幾杯就是了。

他既存了此念,又見席上所備的美酒亦非尋常,就先去取了來飲,不想卻與另一人撞在了一起。那人看著他笑道:“不想在此遇到酒中知己。”

秦鐘見此人姿態瀟灑,然而卻也似對眾人議論的文章之事渾然不上心,不由得心中一動,想著莫非是同道中人。於是就答道:“我是個粗人,一會兒就不獻醜了,索性先準備好罰酒就是了。”

那人一搖扇子,笑道:“小兄弟不似凡俗之輩,可見是太過謙了。在下方逸,還不知閣下如何稱呼?”

秦鐘答了名姓,卻暗暗思索著這姓氏雖平常,此人看著卻是大有來歷的,就聽他又笑道:“不瞞秦兄弟,在下平生也慢於詩文,幸好今日卻帶了友人同行,足以一撐場面。”

秦鐘聽著竟也是與他先前一般的主意,況且此人說話爽快,姿態也坦然毫無做作,不覺心中已有三分親近之意。於是就問方逸,不知他找來相幫的這位友人是哪位大才子。

方逸低低笑了兩聲,然後向著一旁看了過去。秦鐘順著他的視線,見人群之外有一人獨立,身姿清逸挺拔如竹,一派沈靜澹泊,在這人聲鼎沸之所,猶有逸然出世之感。

待到眾人比拼詩文之時,方逸果然推那人出來代為應對。那人行事低調未露鋒芒,應答恰到好處,未存技驚四座之念,卻已可見志趣談吐與眾不同。不多時,連紀昀也註意到了他,舉盞上前意欲結交此人。

方逸閑適地笑道:“有勞紀大學士動問,說來我這位朋友,單名一個‘昀’字,恰巧與大學士同名呢。”說著又轉頭朝著友人笑道:“明玕,此人紀昀,是京中名士,實則最是促狹不過。”

紀昀聽了他此言也不惱,只是眨了眨眼,口中念道:“明玕?”卻看著方逸笑道:“難為你這樣一個人,竟是個不識字的,他的名又怎會與我的是同字?”

方逸一楞,他的那位友人卻看向紀昀,一揖為禮,“紀先生果然高明。實不相瞞,方逸所言者,乃在下化名。在下原姓商,單名筠,竹均筠。”

方逸此人看著和氣,其實眼高於頂,那年在外省偶遇此人相結為友,竟是從此不把其他人放在眼中了。他早知商筠真實名姓,筠者,竹也,別名明玕,故而才會為他取了這樣的字。然而他知商筠在京中用的是化名,故向他人引薦之時自是也依他的化名,不想到了紀昀這個大行家這裏,卻一眼就看破了,反而拿來嘲笑他不識字。

紀昀與這位商筠倒是一見如故,聽了他的名姓,又問過祖籍後,略一思索,問道:“商兄既是揚州人士,可知昔日揚州有位商大人,也是一時大儒……”

商筠淡淡道:“江湖羈旅多年,不記前塵舊事。”

紀昀一點即透,隨即帶過了話頭,他與商筠相談甚歡,轉眼又見了方逸在一旁,卻未打算輕易放過他,聽聞“明玕”這兩個字卻是方逸混取的,竟在一旁又故意笑道:“說來也是緣分非淺,商兄不但與昀同名,連‘明玕’二字也與在下的愛妾沈氏相同呢。”

此言一出,方逸的笑容再也繃不住了,他也知紀昀有位姬妾姓沈,在閨中時就曾言過“不為田家婦、寧當貴家媵”“女子當以四十以前死,人猶悼惜”,才名傳播於京內,後嫁與紀昀也堪稱風流雅事。只不過雖有耳聞,又怎知沈氏的字為何。

此前商筠也無可無不可地由著他喊,現下知道了與女子妾室同名,也不知道會不會跟他翻臉。故而他雖是暗惱紀昀的促狹,但大部分心思還是在擔心商筠的反應上,於是小心翼翼地從旁窺看,但見他神情自若,並無不豫之意,這才稍稍放心。

秦鐘卻在想著,揚州,商姓的書香門第、官宦之家,不知怎的,倒似有聽聞過。

二十七、天理昭彰

不久後,秦鐘在賈薔那兒又聽聞了方逸其人,才知他一門顯赫,只是他並無出仕之心,故而此前未曾聽聞過這個名字。

賈薔苦笑道:“我也是暗中碰了釘子吃了幾次虧,才知道這是一號開罪不得的人物。論理說來,那人做生意也並無不公道之處,偏偏手段非常人能想得到的,時常劍走偏鋒,若是想與他爭一日長短的,大抵逃不過灰頭土臉的結局。”

秦鐘在旁聽了,暗想道若不是方家在朝中如此顯赫,既有如此對手倒也真想較量一番。而賈薔雖是有頭腦有手腕,卻惟獨欠了些野心,眼見遇上的這個對手,富貴權勢不能比,連多年經營的苦心亦是不及,也就打消了爭雄之念。好在偌大的京城,只要沒存念爭個第一第二的,總能有分一杯羹的餘地。

彈指又是一年,正是大過年的喜慶熱鬧裏,又添了一樁喜出望外之事,賈蓉戍邊三年,終於回京了。

賈蓉歸家見過父母高堂,又攜秦氏往秦邦業家中以及王爺府拜過丈人,再往各處拜會同僚知交,過了十五元宵之期方才有暇在家中陪伴嬌妻,逗弄愛子。

這天秦鐘依家中老父吩咐,來看望過姐姐姐夫後,出了寧府來,擡眼望見西邊的宅子,就想著多日未曾拜會賈璉了,就有意往榮府一行。

要說起賈蓉秦可卿又在寧府中住著了,也是為著去歲入秋時出的一樁尷尬事,王夫人不知怎的連夜派人查抄了大觀園,除了秦氏與薛寶釵的住處未敢驚動,其餘屋裏從姑娘到丫鬟都被驚起,挨個檢視箱奩中的私人物件,還攆了幾個丫頭出去。

秦氏的屋子除外,大觀園中姑娘們身邊照料的下人都是榮府裏撥過來的,故而王夫人整治榮府的下人也說得通,但園子畢竟是在秦氏名下的,事先毫不知會就入夜明火執仗地行事也未免太過了。

秦氏第二天聽說了此事,也沒有說什麽,只是稱要回府照顧尤氏,竟是搬回了寧府的舊居。這一兩年間賈珍都不大在家中住了,尤氏心中氣苦臥病不起,秦氏要打理寧府事務,又要服侍婆婆、照顧幼子,也就不想每天往來園中多走這幾步路。原是說開春後再進來,恰好賈蓉又回來了,這事也就按下不提了。

當日賈母聽了那事也覺得沒臉,一連多日沒與二兒媳搭一句話。王夫人見婆婆這般態度,也自悔心急了,原本還想趁機借了名頭將府中年紀漸長、生得也略有些礙眼的丫頭攆些個出去,見此情形也只能暫且擱下,擺出些做人家媳婦該有的孝敬本分的樣子來。

過後幾日,王夫人才知前次竟是連娘家的親戚也得罪了,薛家大姑娘為避嫌隔天就搬出去住了。秦鐘也聽賈薔說薛府在京中頗有些家業,本也無須依傍賈府,何況薛蝌領著其妹寶琴進京後,眼看著一兩年間要辦嫁娶之事,在賈府裏住著終不合適。

秦鐘這年也十七了,眼下也是個正經領俸祿辦事的,漸漸不得閑暇起來,也有陣子沒往寧榮二府跑了,他聽聞賈璉這些天在家歇著,於是就繞道過去拜訪。

賈璉見了他,頭一句話卻是:“曹先生的書塾被人鬧了,你知道這樁事嗎?”

秦鐘一楞,答道:“前幾日眾人相聚之時,也未聽他說起此事。”

曹雪芹自那年從姑蘇返京後,得一眾朋友襄助,開了一家私塾,京中有慕其賢才的人家,無論遠近都將小兒送來上學。他倒也自給自足,日子過得也無前時的窘迫。

賈璉搖頭笑道:“他那般清高的人,自是不好開口求人。且這事牽扯官府在內,也是怕你們這些官職在身的人難辦。我也是年前派人送節禮去,小廝見他閑坐在家中,私塾大門緊閉,這才回家告訴我知曉的。”

秦鐘聽了此事,已知大有蹊蹺,果然聽賈璉說在其中作梗的不是別人,就是當年靠著賈府的關系謀了官職的賈雨村,如今從地方調入京中為官,烏紗帽卻是越做越大了。

賈璉咧了下嘴,苦笑道:“罷了,一提起這人,我就覺得臉上還疼。”

秦鐘聽了這話更是納罕,連聲追問之下,賈璉才說出另一樁緣故來。原是賈璉之父賈赦,平生不學無術、好色猥瑣,偏又好附庸風雅,前陣子不知怎的愛上了舊扇子,就讓人四處搜刮。聽說有個石呆子家裏有幾十把舊扇子,全是湘妃棕竹等的,上面皆是古人真跡,原是多少錢也沒處去尋的。賈璉領了這差使,托了人情找上那石呆子,說之再三,欲出高價買下來,那人只是不肯。

賈赦生氣起來,只管罵這個兒子不中用,偏是賈雨村聽說了此事,就設了一法,誣石呆子欠了官銀,將他拘到衙門裏關了起來,家產全部變賣充公,幾把扇子自是孝敬到了賈赦大老爺跟前,那石呆子卻不知道眼下是死是活。

賈璉道:“我只在旁說了一句‘為了這點子小事,弄得人坑家敗業,也不算什麽能為’,老爺聽了就生了氣,將我打了一頓,臉上都破了幾處。幸好平兒問薛家大姑娘要了跌打丸藥來,敷上後淤痕慢慢消退了,這才好了沒幾天呢。”

秦鐘正想著賈璉怎麽改了性,竟終日在家中閑坐,再想不到原是被老子打了,帶著傷無顏出去見人。

他又想到原以為生平見過的世家子弟中,薛蟠是個最沒有王法的,今兒聽了賈赦為了幾把破扇子,就將人逼至家破人亡的境地,竟是不知作何感想了。心中感慨一番後,又記起了前事,於是問道:“賈雨村怎麽會到曹先生那兒尋事?”此等在官場上營營汲汲之輩,怎會耗費心力在一介白丁身上。

果然賈璉答道:“還能為什麽,為著老太太不喜林姑娘的親事,此人得了二老爺的托付少不得要出力的。他原是依附我們家才有了今日,這些年也與二老爺來往不斷,雖說是進府時的氣象大為不同,已能看出些倨傲之態,以後未必不嫌我們府門也矮了。依我看,他這等人,官也是做不長的,將來有事難保不連累咱們家,寧可疏遠著他好。”

秦鐘暗中點了點頭,想著賈璉在大道理上都是分明的。只不過依賈雨村的本性,不等他犯事連累賈府;也怕將來賈府落敗之時,他卻是少不得要落井下石的。他將此事按下,又問道:“老太太不喜林姑娘的親事?怎到了現如今才又提此事?”

賈璉道:“可不就是林姑娘二十七個月的守孝期將滿,老太太才著急了麽。說來也就是老太太原是為寶玉看好了這門親事,怕將來娶林姑娘過門時有閑言閑語,才一直擱著未提起此事。若不然,暗中多少手腳做不得了?”

秦鐘逢年過節也見過那位老太太幾面,看在他眼中,賈母其人年事漸高,常年將享樂擺在第一位,對兒孫固有疼愛之意,到底是要不違她心意才是好的。只是她也許沒有意識到,在逐漸衰老的過程中,她對賈府的影響力與控制力也在逐漸減弱,最終也會變成一個沒有力量只能對著一府敗家子孫的老太太。

眼下雖還未到那地步,然而在寶玉與黛玉的婚事上,她的好兒媳就不會與她同心同德了。王夫人挑中的兒媳不是林姑娘,而是薛家的姑娘。她素來知道自家婆婆的心思,想不到林如海臨終將女兒許配了人家,眼見賈薛聯姻的最大障礙已去,她是最心滿意足的。明著不敢駁了老太太的意思,卻也免不了陽奉陰違,暗地裏使絆子的。賈政卻是個最講孝道的,見老母親有憂懷之事,難免要為老太太排遣一二,這才找來賈雨村相商。

秦鐘辭了賈璉出來,一面想著心事,一面踱到街市繁華之處找賈薔說話去了。走到半路上,卻無心瞥見道旁圍了些人,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的。

他一時好奇,上前擠進人群看去,卻見地上跪著個老人家,雙手捧著狀紙高舉過頭,想要尋忠義人士為主人伸冤。

秦鐘自打穿過來後,還是頭一回看到這古裝劇中司空見慣的場景,又見周圍的人指指點點,卻不見有人上前。忽的只聽見一個清冷的聲音道:“偌大的京城,一個扶危濟困的好男兒也沒有。”

他呆了一下,轉頭看去,不是葉宛姑娘是誰。

眾人見有人出頭攬事,紛紛散去了,只有些許個貪圖那女子好顏色的,還立在不遠處呆看。

葉宛也不理會他人,徑自上前扶起了那位老人家,問起他的冤屈。那位老人言道,主人姓石,家中除了主仆二人相依為命,再無他人,前日為了幾把舊扇子,主人被拿進府衙裏去,如今生死不知。

秦鐘站在一旁聽了幾句,就知是方才賈璉說的那事了。

二十八、天作之合

秦鐘早知始末,聽著那老人家的訴說,與賈璉所說的一般無二,聽到後面也略有些分神,目光定在葉宛姑娘身上,想著她這樣拋頭露面,還真是既不避諱、也毫無畏懼。

他近年來在官位上不顯山不露水,然而逐漸成為傅恒的真正心腹,也掂量過是否要將葉姑娘的事如實稟告,心中決意未定,卻偶然一次聽傅六爺透露出已知曉了此事。秦鐘從六爺面上卻看不出他的態度來,更不知宮裏的那位爺又是個什麽想法。

他無法揣摩宮裏那上位者的心思,這也是這個時代最悲哀之事。只要那人願意縱容,就可以讓花朵在枝頭肆意綻放,若是下了決心,也可看著紅顏瞬間枯萎。

秦鐘在現代時,欣賞的也是人格獨立、聰慧幹練的女生。時至如今,面對這樣卓爾不群的女子,心中再不會生出求凰之意,然而卻也不能不扼腕感慨她生不逢時。

那邊葉宛剛問完了話,有道是無巧不成書,遠遠的就見衙差開道,有官員坐著轎子晃悠過來了,那轎子裏坐的不是別人,正是賈雨村。

葉宛望見了那官轎的規格,又聽路旁的人議論,知道了來人是誰,她嘴角牽出一抹冷笑,纖指探向腰旁的錦囊,然後又悄然垂下,除秦鐘外再無人發現她指間寒光一閃。

秦鐘只覺頭皮發麻,已然料到她手中必是銳物,再想不到嬌柔的葉姑娘竟是會武的,更不知她此刻要如何出手。

他正欲再上前一步靠近前,卻見葉宛瞧著那轎子來得近了,兩柄飛刀已脫手,秦鐘在旁全神貫註地盯緊了她的動作,見此全身的神經都已繃緊,只道是覆水難收。

卻是再也料不到,那兩柄飛出的利刃竟會被人半途截下,就這麽輕巧地沒入一人的青色衣袖中。秦鐘瞧得兩眼發直,想著這分明不合物理常識,卻真真切切地在眼前發生了。只聽著耳旁葉宛輕呼了一聲:

“師兄”

秦鐘本以為葉姑娘會嗔怒,卻不想她竟是與那出手阻止之人相識,這一聲呼喚中更是且驚且喜。

他原以為葉姑娘是一柄未出鞘的寶劍,卻在此時只見她眼底瀲灩著一泓秋水。他原先也曾揣測過葉姑娘周旋於四爺等人之間,可真對其中一人動過情。直到此時,他終於明白,一位女子,終其一生,只會為一人有所思,有所憶,柔腸百轉,難舍難拋。

那人轉頭看向她,神情淡淡之中有三分怪責三分無奈,秦鐘瞧見了他的面容又是一呆,這人不是那日見過的商筠又是何人。

他說道:“師妹,莫要胡來。你傷了朝廷命官,卻打算如何脫身?”

葉宛也知當街行刺太過冒險,還不及回話,商筠卻又微皺起眉頭,瞧向她:“那年師父醫治好你後,也說過你的體質不宜習武,你這兩年可有在他處學藝?”

葉宛輕笑道:“師兄你必能看得出,我這手功夫稀疏平常,不過比花拳繡腿略高明一些罷了,也不值一曬。倒是師兄,怎麽沒陪著你那位美人姑娘?”

秦鐘卻呆看著商筠,想著此人的詩文能得紀昀青睞已非等閑,剛剛露的一手功夫更是讓人嘆為觀止,世間竟真有這般小說中才會有的奇才,讓他一時有在三次元中撞見了二次元人物之感。

他又想到,葉姑娘心儀之人原來是這樣的,難怪她不將天下男子放在眼中,可是看眼下兩人之間的情形,葉姑娘心中的苦,分明也是求不得三個字。

此時葉宛已將石家的冤屈向師兄說了,又問他要如何才能救出石呆子,更要揭穿賈赦與賈雨村的惡行才好。

商筠淡淡道:“民不與官鬥。”雖如此說,他們師兄妹的目光卻一起瞧向了秦鐘。

秦鐘不由苦笑,還是不得不答道:“僅憑石家的這一樁事,要想扳倒那些人恐是不易……”

賈蓉在邊關三年,回來後亦非當日的紈絝子弟,眉宇間也豪氣了不少。他歸家後想起當年請人教習秦鐘騎射之事,就興致勃勃地約了幾位知交,定了個日子,叫上秦鐘一起比試起來。

賈薔閑來無事,就跑來湊熱鬧,他站在人群中看著秦鐘與賈蓉,驀地想起一樁陳年舊事,趁著旁邊無人時,悄悄問道:“五六年前,我剛在寧府見了你那回之後,蓉哥兒有陣子很有些不對勁,此後倒想開竅了一般學好以來,你可知為什麽?”口中雖是在問秦鐘知不知道,語氣裏卻像是在說篤定是秦鐘做了什麽一樣。

秦鐘不動聲色道:“記不太清了,興許是打過一架吧。”

賈薔聽了啼笑皆非,怎麽也不信真有其事,何況那時秦鐘不過是個十二歲的柔弱孩子,蓉兒好歹也是娶妻成家之人了,怎麽會和小孩子打架還吃了虧。但他也沒有再追問,證實了確與此人有關也就是了。

秦鐘也是無心解他疑惑,只專心與觀察在場之人的騎射之術。他如今經過三四年的練習,騎射不過略強於普通人罷了,然而賈蓉的那幫朋友中確有委實出眾之人,就比如有位世家公子,名叫衛若蘭的。

秦鐘先前聽見賈蓉等人調笑,恭賀衛公子大喜,聽了他們的議論,才知此人是史湘雲的夫婿。他心中一動,想起了書上是有這麽一個人,卻是英年早逝,徒留下史湘雲青春守寡。只是看著衛若蘭並非一般虛浮病弱的公子哥,為何就會天不假年呢。

他早兩年,曾在賈府見過史湘雲幾面,每回三姑娘等人開詩社,很快就會聽見她輕快爽朗的笑容在大觀園中響起。

史湘雲那樣的女子,生來有著常人缺乏的生命的活力,有著天地間的自由自在,與大自然恩賜給人間的無拘無束的美好。

她永遠是健康的,明朗的,帶著率真的笑意。無論命運幾多坎坷,依然好奇地、用著求知的目光打量著世間,鮮活地綻放生命。她有著大觀園中無人能比的詩才,也有著真名士自風流的灑脫。

也許正是這樣的美好,才會讓曹公筆下也多了些顧惜,為她廝配了一位如衛若蘭這樣世間難尋的才貌仙郎,卻不想陰陽無常,難以地久天長。

當日眾人比試騎射,不論輸贏盡興而回。其後瑣事按下不提,秦鐘倒是很快就見到了那位賈雨村,在榮禧堂中賈政二老爺的主廳前。

榮府的下人領著那人走進來時,秦鐘站立在階前也已瞧見了,他近年來漸谙官場之事,自是認得這位朝中新貴的。卻不想賈雨村瞧見了秦鐘竟然也停下腳步,特地上前與他說了幾句話。

賈雨村卻不知道秦鐘這位品級不高的侍衛,平日裏都是在何處當差的,只不過知道他姐姐是獲朝廷冊封的郡主,故而賈雨村對著這少年人,面上仍是笑吟吟的,沒有在明面上用官勢相壓。然而秦鐘已然聽出了他話中的深意,不過是勸他不要再過問曹雪芹之事。

秦鐘卻只當聽不出他話中之意,當下也不置可否。才聽他說了幾句話,擡眼就見賈政恭敬地送一位青年出來。那邊賈雨村也瞧見了,心中也是一驚,連忙畢恭畢敬地上前見禮。

那青年不是別人,正是秦鐘今兒跟著過來的傅恒大人。他出仕之後,幾年之間已是當朝的一品大員,軍機處行走,雖還稱不得權傾朝野,但如此快的提升速度,堪稱恩寵一時無二。縱是賈府這樣根基深厚的世家公府,也實難輕忽了他。而傅恒此次前來,卻是正為了方才賈雨村與秦鐘說的那件,與曹雪芹先生相關之事。

當年傅恒在太後與皇後跟前提過有為才子寫的奇書,太後老人家聽後卻記在了心上。皇後卻想著書中多少有兒女私情,不適合她取來奉於母後,就吩咐了傅恒,下朝後如有空閑,就抄錄了書稿進宮來說給太後聽。傅恒年幼時就得太後疼愛,也時常出入太後宮中與老人家說話解悶。這天傅恒講完新書,順帶提起寫書人自身也有一段造化,三年前故去的林大人看重其文才人品,將千金許配於他,堪稱是一樁才子佳人的奇緣了。

要說當年林如海殿試中探花,是先皇在的時候的事了,老太後想起也唏噓不已。又聞得林家如今只有這一個女兒,借居在親戚家中,眼看著出了孝,卻也不知可有人費心張羅婚事,不由動了憐惜之念,就與今上閑話時提及了此事,特地頒下些賞賜來以作林家姑娘出閣之禮。

傅恒往賈府走了這一趟,曹雪芹與林黛玉的婚事也就算拍板了。賈政原也是推脫不得母親的吩咐,故而在賈雨村面前提及這件難事,雖不知賈雨村是否已動了些手腳,但今日這般,還是趁早勸賈母罷了念頭才是。王夫人聽了此事本是高興的,然而不想林家那丫頭竟有這樣的造化,驚動了宮裏的貴人。想著將來寶玉娶妻必是沒有這麽大的臉面了,一時間竟是憂喜參半起來。

二十九、人淡如菊

雪雁瞧著黛玉回屋時眼圈泛紅,就悄悄問紫鵑姑娘這是怎麽了。紫鵑看著手中捧著的首飾盒,那是賈母為黛玉出閣添妝的,方才過去時老太太拉著林姑娘的手說了許多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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